十年前,我在德国汉堡游荡,曾经过一条遍布红砖建筑的街道。街景平平无奇,可临近街尾,我却意外发现街名的特别之处——Shanghaiallee,也就是上海街。
“上海街”得名于2006年,以纪念汉堡与上海缔结友好城市20周年。1986年5月29日,上海与汉堡双方政府共同签署《上海汉堡建立友好合作关系声明》,正式结为友好城市。
在汉堡,上海街并非唯一带有东亚元素的街道。就在它周边,还有香港路和横滨路,可见汉堡“交游广阔”。它的确是德国最国际化的城市,也是德国第二大城市和德国第一大港,这三个标签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同样国际化且为中国第二大城市和第一大港的上海。此外,汉堡还是德国第二大金融中心、世界上人均收入最高的城市之一。
上海街一角。本文图片均为作者拍摄
仓库城里的海事博物馆与微缩景观世界
我在汉堡的第一站,是一片名为仓库城的旧时街区。它之所以在2015年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入世界文化遗产,是因为背后承载的工业、航运与贸易史。
仓库城顾名思义,是旧时的汉堡港仓库区,始建于1883年,1927年完工,占地35万平方米,是世界上最大的仓库区,也是汉堡首个内外完全电气化的大型建筑群。它整体立于以橡木制成的木桩地基之上,包括15个大型仓库建筑群和6个附属仓库群。
仓库城一角
行走于这片街区,会发现它并非整片陆地。临街建筑穿插着一座座小桥,走到桥上,会见到建筑背面的水道,也就是旧时的装卸运河。这些交错运河将仓库城划为一个个方格,与马路一起支撑着港口新城的水陆运输。街道上是清一色的新哥特式风格红砖建筑,每座建筑都同时有水陆出入口。
仓库城建筑背后都有水道
了解仓库城乃至港口的最好地方,当属德国汉堡国际海事博物馆。它由旧港口最古老的仓库之一改建而成,展品主要来自航海历史学家彼得塔姆的个人收藏,其中不乏中国元素,包括中国船舶模型、清朝水兵制服、象牙船雕、海事文书和瓷器等。
海事博物馆一角
1806 年,神圣罗马帝国解体,但作为自由市的汉堡仍保留着自己的特权。1815 年维也纳会议上,汉堡被确认为德意志联邦成员,可仍非德国关税同盟成员。1881年,汉堡加入关税同盟,但协议范围并不包括汉堡的永久自由港区。在自由港里,无需支付关税即可转运货物。
直至2013年,汉堡港才告别自由港身份。在业内看来,这次告别并非是与自由告别,而是恰恰相反。
此前一百多年,汉堡自由港承担了大量转口贸易,创造了巨额价值。但与此同时,因为进出自由港的货物没有任何监管,也造成安全问题和管理压力。欧盟2009年的海关改革是一个契机,在欧洲一体化进程下,自由港原先的种种优势渐渐丧失。尤其是关税同盟覆盖欧洲大多数国家后,自由港的保税红利已被终结。
因此,汉堡港告别自由港,实际上是为了更大的开放,让自己被纳入欧洲一体化进程,堪称“以小自由换大自由”。
二战期间,仓库城有半数建筑毁于盟军轰炸,重建工程于1967年完成。但与此同时,由于集装箱这一新运输形态的兴起,汉堡港的重心移到易北河南岸,建起大批先进的集装箱装卸码头,仓库城也逐渐被废弃。1991年,它被列为保护区,著名的易北河爱乐音乐厅也在这个片区落成。
不过仓库城最火爆的地方当属微缩景观世界,一年四季都大排长龙,这也是我眼中最能体现德国工匠精神之地。
汉堡微缩景观世界是位于德国汉堡仓库城的一处铁路模型展览中心,目前展览面积达四千平方米,由双胞胎兄弟格瑞特布劳恩和弗瑞德里克布劳恩共同创建。它是世界上最大的数控铁路模型,并因此进入吉尼斯世界纪录大全,而且规模一直在扩大。
走进这里,唯一的情绪也许就是惊叹。创建团队已经在这里花费了数十万个小时以上的时间,他们的敞开式工作场所就在展馆内,在欣赏成品的同时,也可以见到他们的工作状态。
早在2011年,这里的微缩景观就已有七大主题,包括哈茨山、阿尔卑斯山、奥地利、汉堡、美国、斯堪的纳维亚和瑞士,缩放比例均为1:87。共有铁轨15000米,火车15000辆,930条模拟铁路线,5000座房屋和桥梁,25万棵树木,25万个单人雕像,还有近50万盏灯光,共有60台计算机在后台指挥,控制火车运行和灯光等。每十五分钟,展馆内就会变换一次白天与黑夜。
微缩景观世界一角
我到访这里时,主题已大量增加,如巴伐利亚州、德国中部等主题,数十万个小场景栩栩如生。场景的细致程度极为惊人:正在比赛的足球场上,每个球员的动作、上万名观众的不同表情和姿势都清晰可见;在赛马场里,马匹的动作、骑师的手势、观众的表情,甚至连赛马场的草坪都有着极高的仿真度;那些矿山和工地的细节也精益求精,矿山上的运矿卡车不但各有职责,连车厢里的灰尘都如真的一般。
最吸引人的还属微缩的汉堡克努芬恩机场,飞机起起落落,地勤人员十分忙碌,航站楼内灯火通明,机场外的出租车乖乖排队等客,还有搭上客人的出租车正在离开。
德国人的严谨与坚持,在微缩景观世界里展露无遗。布劳恩兄弟最初打造这里时,只是出于兴趣,但随之便是多年的坚持。
汉萨同盟的光辉
仓库城乃至港口一带的新建筑,绝大多数采用红砖墙,保持着与旧时一致的风貌。即使以各种现代建筑风格呈现,但仍不碍眼。码头停着游船和私人游艇,人们在堤岸的阶梯上闲坐,十分惬意。我看着儿子在阶梯处肆意跳来跳去,也感受到了汉堡人的自由。
仓库城码头一带
作为德国至今保留的三大自由市之一(地位相当于中国的直辖市,另外两个是柏林和不莱梅),汉堡的自由气质深入骨髓。尽管遍布大型建筑,充斥工业和金融机构,但汉堡总有与其他顶级发达城市不同的一面。
要探讨这个气质,离不开汉萨同盟的历史。
汉堡之名得于这片土地上的第一座大型建筑——查理曼大帝于公元 808 年下令建造的城堡。公元 834 年,汉堡被指定为主教所在地。1189年,腓特烈一世授予汉堡自由市地位,享有沿易北河下游进入北海的免税通道。1241年,汉堡与吕贝克成立贸易联盟,被视为汉萨同盟的雏形。
汉萨(Hanse)一词,德文意为“公所”或“集团”。汉萨同盟正式成立于1367年,初衷本是打击海盗、对抗不合理的通行税,属于一种“商业自保”行为,不过很快就成为一个以商业扩张为核心的联盟。贸易涵盖了当时主流的盐、鱼类、肉类、粮食、酒类、毛皮、布料、牲畜、鲸油、木材、树脂和金属等。
汉萨同盟的加盟城市最多时曾达到160个,成员从北德沿海逐渐拓展到如今的波兰和波罗的海地区,涵盖了格但斯克、里加等名城。
这个在组织上极为松散,甚至没有成文制度和执行机构的同盟,完全依靠商业利益相联系,反而迸发出了强大的生命力,被视为“将一切交给市场”的中世纪答案,诠释着何为“贸易即一切”。
直至15世纪中叶后,英国和尼德兰地区的工商业发展迅猛,加之新航路开辟,欧洲商业中心逐渐转移,汉萨同盟渐渐沉寂,但仍存在了两百多年,直至1669年解体。
在汉萨同盟的三百多年历史中,仅有三座城市是自始至终的成员,即汉堡、不来梅和吕贝克。繁荣的贸易,让汉堡拥有着极其特殊的天际线。
汉堡街景
汉堡的教堂为何这么高
站在仓库城码头的阶梯上,吹着海风,望向老城,最抢眼的无疑是那一座座教堂塔楼。虽然欧洲教堂如云,但像汉堡这般有这么多“大个头”的很是少见。
在全世界现存基督教教堂高度排名中,汉堡是神奇的存在。
目前高度排名世界第一的是德国的乌尔姆大教堂,高度达161.5米。第二高度属于非洲科特迪瓦的亚穆苏克罗和平之后大殿,建于1989年,高度为158米。紧随其后的是德国科隆大教堂,高度为157.4米,排名第四的是法国鲁昂圣母主教教堂。接下来,便是汉堡的表演时间——
高度为147.3米的汉堡圣尼古拉教堂完成于1874年,毁于1943年的二战轰炸,但钟楼幸存,目前高度排名世界第五。高度为132.8米的汉堡圣彼得教堂排名世界第九。高度为131.9米的汉堡圣米迦勒教堂完成于1786年,曾是18世纪的世界最高教堂,目前排名世界第十一。高度为125米的汉堡圣雅各教堂,完工于1962年,排名世界第十四位。此外,高度为115.3米的汉堡圣凯瑟琳教堂完成于1657年,目前排名世界第三十位。也就是说,汉堡同时拥有五座高度可排名世界前三十位的教堂。
汉堡老城的天际线被教堂塔楼占据
在这几座教堂之中,圣彼得教堂最为古老。它始建于11世纪初,铜狮子头的门把手可追溯到14世纪中期。19世纪初,它曾因朽坏而坍塌,后来重建。
最著名的则是圣米迦勒教堂,它有着汉堡几大教堂里唯一的巴洛克尖顶,当年曾是易北河上来往船只的登陆标志。作为新教教堂,它见证着汉堡开放包容的一面,这座城市很早就接纳了新教。
在基督教信徒眼中,塔楼越高,离上帝就越近,这意味着一种沟通。汉堡有这么多塔楼,不仅仅是因为虔诚,还因为经济。作为汉萨同盟的最重要成员之一,大量财富在此创造,即使汉萨同盟解体后,汉堡的贸易仍然繁荣,有大量资金被投入教堂的建设。与宗教虔诚同时进行的,还有俗世的现代化进程,汉堡市政厅就是后者的最佳见证。
汉堡市政厅的厚重与荣光
华美的汉堡市政厅大楼外立面的半圆形壁龛上,刻着“先辈赢得的自由,后人应加倍惜之”的名句。
汉堡市政厅是汉堡老城的中心。在人口密度虽然不低但高度城市化的德国,人口大量分散于一个个小城市,因此很少会让人产生“人真多”的视觉感受,汉堡却是个例外,市政厅一带总是人头涌涌。
汉堡市政厅
以文艺复兴风格融合新哥特风格兴建的汉堡市政厅,奠基于1886年,1897年10月26日正式完工,112米高的塔楼指向天际。直至今日,它仍是汉堡市政府所在地,也是州议会所在地。
1842年,汉堡遭遇大火,旧市政厅与城中许多建筑被焚毁。城市管理者和工程师们将之视为城市现代化的契机,建设了自来水和污水处理系统,兴建了大量建筑。四十多年后,新市政厅的建造终于也付之行动。它的绿色屋顶相当吸睛,其实是铜材料长期氧化的结果。
市政厅建筑面积为5400平方米,还有2900平方米的地窖(如今有汉堡最知名的地窖餐厅)。外立面以塔楼为中心,向两侧对称延伸。塔楼外立面上除了“先辈赢得的自由,后人应加倍惜之”的铭文之外,还有城市守护神塑像、盾形纹章和大钟。
汉堡市政厅塔楼
汉堡市政厅内的大走廊
可以自由进出的市政厅,内部最吸引人的莫过于肃穆的大走廊。拱顶长廊以两行圆柱支撑,两侧一扇扇花窗纳入阳光,游客的脚步声和说话声都有回音。
建筑中庭有一座海古雅喷泉,海古雅是希腊神话中的健康女神,展示着水的力量与纯净。它是为纪念1892年霍乱而建。那是汉堡历史上的“污点”之一,因为当时的市政府处理不当,约8600 人死于这场霍乱,这也是西方世界主要城市最后一次大规模霍乱流行。
汉堡市政厅中庭所见
汉堡市政厅中庭喷泉一角
在旧市政厅被焚毁、新市政厅尚未投入建设的四十多年间,汉堡曾迎来建制史上的关键时刻。1860年,汉堡通过一部宪法,规定管理城邦的参议院由成年纳税男性选举产生。虽然女性没有选举权,宪法的民主程度也相对有限,但在那个时代仍有不少闪光点,如政教分离、新闻自由、集会自由和结社自由等。
也正是以自由为保障,使得汉堡拥有了开放的市场与包容的观念。市政厅背后的汉堡证券交易所,就是德国最古老的证券机构,成立于1558年。汉堡的贝伦贝格银行同样可以追溯到汉萨同盟时期,成立于1590年。
也正是这种开放基因,使得汉堡与中国一直联系紧密。1731年,第一艘来自中国广州的商船驶入汉堡港,开启汉堡与中国的贸易史。1982年,汉堡“福地”码头迎来改革开放后的首批中国货轮,汉堡港也逐渐成为连通中欧货物运输的最重要枢纽,见证了近四十多年来的中国经济发展历程。作为德国“通往世界的门户”,它与上海有着相似的地位,也因同样的开放基因而结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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